业余六段是个什么水平,傅承林并不清楚。他只觉得听起来挺厉害。他越发正视姜锦年,把她看做一位重要的队友,而她确实没有辜负他的期望。姜锦年花了几天熟悉MATLAB,开始在Linux系统里同时用Python和MATLAB建模。她还搭上了学校的集群,大幅提高本机的运算能力,她的进步速度与日俱增,更让梁枞刮目相看。
梁枞说:“姜锦年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女生。”
他瘫坐在寝室的床上,一边玩着电脑游戏,一边和傅承林闲聊:“昨天晚上我在图书馆写线性代数作业,姜锦年坐我旁边。她打草稿只要划几笔,思路就捋顺了。我花费两个小时写完作业,她只用了二十分钟。”
梁枞摘下耳机,手指悬停于键盘:“你给姜锦年发了几页数据分析的代码,她刚开始没搞懂。你猜她怎么办?她没问我,也没求人。她打开谷歌,直接去看全英文的开源文档了……”
遇到姜锦年之前,梁枞坚定地认为:男人在学理工科时,具有天生的优越性,要比女人强得多。但他的逻辑思维、计算能力、学习速度都被姜锦年全方位碾压。他忽略了姜锦年的外貌与身材,只对她的智商甘拜下风。
他感叹一句:“姜锦年好恐怖。”
“恐怖”是贬义词,但在梁枞这里,它代指“超强”的意思。
梁枞话音刚落,他们的另一位室友打完水,拎着一壶开水进屋。这位室友名叫崔航,交际广泛,消息灵通,善于活跃气氛。崔航刚听见梁枞的评价,就问:“胖妞和你也起了口角?”
梁枞懵然:“你说啥?”
崔航道:“上次随堂小测验,胖妞得了第一名,超过了傅承林。我们班有人怀疑胖妞作弊,他们就在QQ群里闹起来。你们没打开QQ吗?”说着,他拿起脸盆,往盆中倒了半壶热水,蹲在厕所门口洗头。白花花的泡沫飞溅,洋溢着洗发水的香味。
傅承林走近一步,砸下一句很刻板的话:“这逻辑有问题,他们怀疑别人作弊,应该举证,在QQ群里闹什么?”
崔航近视八百度。他为了洗头发,早已摘掉眼镜,看不清傅承林的神情。崔航便用一瓢清水快速冲刷脑袋,抄起一条毛巾罩拢于头顶,回话道:“邹栾带动几个同学为你争辩。他们说,你的地位被人抢走了。”
傅承林翻出笔记本电脑,浏览QQ群的聊天记录。他发现,班群内部混进六个小号,无名无姓,经常有意识地针对姜锦年。他考虑片刻,没在群里说话,而是与班长私聊,成功升任为一名QQ群管理员。成为管理员的下一秒,傅承林踢走了那些小号,禁止成员邀请新人进群。
他和梁枞说:“群里的状况,类似小学生吵架。”
梁枞摇头叹息:“年轻气盛。”
傅承林倒了一杯凉白开,又摸出一盒药。他吃完药,精神不济,缓慢地爬上床,盖着被子躺倒:“别扯什么年轻气盛,纯粹是瞎折腾。姜锦年考了第一,伤天害理么?哪儿来那么多质疑。”傅承林没讲出口的话是:邹栾等人勤奋不足,智力偏低,自己没考到理想分数,怪罪起成绩更好的姜锦年,无非是把她当成了软柿子。
姜锦年反应激烈。哪怕傅承林清退了群内小号,姜锦年仍然没冷静。她发表了一段长话:“各位同学,尤其是邹栾同学,我拜托你们登录学校官网,查看开学测试的全系排名,我是第二名。开学到现在,作业和考试都简单的要死,全是基础内容和数学常识,我为什么要作弊?”
邹栾回复:“呵呵。”
姜锦年越发愤怒:“呵你妈个头!”
邹栾把她的话截图,重新发送,配上哭泣的颜文字:“母猪作弊又骂人喽。”
姜锦年气得发抖,努力解释:“我从小到大都用手帕。那天考试之前,我把手帕放进了抽屉,考试的时候,我找不到手帕了,我就在书桌抽屉里摸索,并不是要作弊。”
邹栾道:“教室可没监控,你怎么说都有理。”
姜锦年忍无可忍,反问道:“作弊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不懂装懂吗?”
邹栾其实也不是计较作弊。他与姜锦年过不去,主要有两个原因:其一,姜锦年很看不起他,其二,姜锦年又穷又胖,脾气暴躁,竟然还敢看不起他。
少年的尊严最不容践踏。那时候,邹栾还不懂服软是一种自保的手段。他认为处世之道可用一句话概括:敌强他更强,敌狠他更狠,谁猛谁能赢,谁怂谁先输。就像在电脑游戏中打怪升级,在题海战役里狂刷错题一样。
邹栾用最刚硬的语气说:“太把自己当根葱的人,往往特别善于装蒜。 ”这句话不是邹栾的原创。他某天听别人讲过,就默默记在心里,现在用来□□姜锦年,那是再好不过了。
姜锦年立刻与他对骂:“太喜欢没事找事的人,往往是个弱智。”
邹栾问:“你说谁弱智呢?”
姜锦年毫不避讳:“当然是你了,邹栾同学。”
邹栾一时急怒攻心:“你得意个什么劲儿?你算什么东西啊?”
姜锦年切断网络,退出了QQ聊天框。她深刻地明白:再与邹栾争论下去,她只会破口大骂,颜面尽失。她和大部分同学都没有交集,而邹栾却与许多人都是好朋友。这世上原本就没有“公平”一说,所以长辈们经常念叨:情理情理,先有“情”,才有“理”。
十月末尾,正值深秋。姜锦年背着双肩包,离开图书馆,悄无声息地返回寝室。路上,她踩碎了一片朦胧树影,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女生寝室已经熄灯了。黑夜如毒汁,腐蚀了每一扇玻璃窗,将万物消融成一副寂静模样。姜锦年屏住呼吸,蹑手蹑脚进屋。她发现三位室友都没睡觉,那几个姑娘泡了一碗方便面,正坐在桌边共享美食。她们边吃边笑,没人愿意跟姜锦年打招呼。
姜锦年试图沟通:“你们还没睡吗?”
无人应答。
姜锦年放下书包,主动讨好她们:“你们作业写完了吗?我写完了。你们有不懂的地方,直接来找我吧。”
某个室友嘀咕一句:“姜锦年,我们能考上这所学校,这个专业,我们高中时候都是优等生,在全年级排名前十……大家都不傻,你不用总拿作业来压我们一头。”
另一位室友说:“还有你每天早起。我们忍你很久了,你五点半就起床,五点半!半夜十二点睡,早晨五点半醒来,睡眠不足一定会发胖,你晓得不?”
第三位室友轻拍姜锦年的肩膀:“她要是晓得,她早就瘦下来了。”
书桌前摆了一盏充电灯,光线微弱。众人的黑影重叠在一起,倒映于衣柜上,显得阵势庞大而压抑。姜锦年慌忙调整闹钟,挤出一丝比哭更难看的笑容:“对不起,我明天和你们一个时间出门。”
她的某一位室友向来心直口快。那姑娘吸溜完最后一口方便面,踌躇道:“你是不是还要跟我们一起去食堂吃早饭,一起去教室上课啊?”姑娘抬起左右双臂,刚好揽住两位室友。她们三人与姜锦年隔开一段距离,像是纵断一条河水般泾渭分明。她们居于河东,姜锦年独守河西。
姜锦年听懂她的意思,没做声。
只有小孩子才会寻根问底。青春期的少女都学会了粉饰太平。寝室一派其乐融融,潜藏着暗流汹涌。姜锦年终归是城府不够深,临睡之前,她忍不住问:“我究竟哪里做错了?你们告诉我,我会进步。”
她正用一种卑微的语气说话。低三下四,恳求又恳切。像是即将被流放的宫廷侍女,虔诚跪在公主的脚边,乞求她们至高无上的仁慈宽恕。
但是几位公主拒绝施舍。她们兀自笑闹着,完全忽视了姜锦年。
姜锦年辗转反侧到半夜一点。某位室友如同讲梦话一样嘟囔道:“你老翻身,吵得我睡不着。”这下姜锦年不敢动了。她维持十分僵硬的姿势,浑浑噩噩躺到了早晨七点。室友们穿戴整齐,梳妆完毕,打扮得焕然一新,手挽着手出门。姜锦年这才爬下床,打扫寝室卫生——她负责每天值日,清理垃圾,收拾房间。她忙碌得无怨无悔。因为她想和室友们做朋友。
傅承林却给她泼了一盆冷水。
当天第一节课,姜锦年迟到了。她踏进阶梯教室的后门,绕到最后一排,发现傅承林身边有一个空位。她犹豫几秒,拎着书包坐过去,傅承林问她:“今天早上睡了懒觉?”
她摇头:“倒垃圾要排队。”
傅承林随口道:“前天和昨天晚上,我看你也倒了垃圾。每天都是你一个人在忙?”
姜锦年向他坦白:“我每天晚上六点回寝室,做完卫生,七点去图书馆。今天早晨,我起床比室友要迟一些,反正我没事做,顺便……”
傅承林打断她的话:“你欠室友的钱么?”
姜锦年趴在桌子上:“我想和她们一起玩。”
傅承林反问她:“假设她们以你为中心,每天和你玩,你能获得什么?四年后,大学毕业,你的个人价值是你有三位室友——这话说出口,很难让人信服。”他压低了嗓音,姜锦年偷偷摸摸瞥他一眼,却不知自己正好落入他的视线。
他看见她的睫毛很长,自然卷翘,如同黑蝴蝶的翅膀。她的鼻梁挺直,骨形绝佳,下颌线条柔和……他停止观察,望向前方黑板。他内心充满了阴暗的揣测,表面上还是积极乐观道:“你跟室友的兴趣爱好不一样。你别乱想,坚持提高实力,一定能有成果。我不会骗你。”
姜锦年轻声问道:“真的吗?”
傅承林笑了笑:“真的。”
姜锦年自言自语:“可我还是没有朋友。”
傅承林抬起右手,拉拽梁枞的衣袖:“我们能做你的朋友。”此时梁枞还在认真听课。他埋头记笔记,整理思路,冷不防被傅承林使劲一扯。梁枞笔杆一松,差点从座位上滑下去。
扶稳桌沿之后,梁枞的表情十分郑重,毅然决然道:“对,小姜,我们都是你的好朋友。”
姜锦年缺乏友情。所以她很珍惜他们,希望能用真心换真心。她经常和他们分享诀窍,交流经验,从不藏私。她看论文的速度很快。每当她研读完一篇论文,就会写一份总结,整理成册,再递交给梁枞和傅承林。梁枞背地里称赞她:冰雪聪明,天赋一流。
梁枞接受她的真诚,并被感化。他尊重又欣赏姜锦年,常在男生寝室宣扬她的优点。他说:“姜锦年是一位好姑娘。她感情细腻,为别人考虑,特别擅长学习。”
梁枞平时沉默寡言,不怎么爱说话。但他一提到姜锦年,就有不少点评:“你们几个……尤其是崔航,不要听信风言风语,以为姜锦年是那种女孩子。她不是的。你们还记得小学课文《小马过河》吗?什么是事实?你们要亲身体会。”
崔航却问他:“梁枞,你是不是喜欢姜锦年啊?”
梁枞受了惊吓,原地一跳:“不要胡说,我和她是朋友。”
崔航叹气:“你还是嫌她胖吧。”
梁枞心神稍定,辩解道:“我喜欢的类型,是娇小可爱的。姜锦年一米七三啊,穿上鞋一米七五,太高了。”
崔航揶揄道:“傅承林身高将近一米九,他和姜锦年蛮配的。”
梁枞沉默不语。
风吹窗帘,落影浮动,崔航打开阳台的门,晾晒一盆刚洗完的袜子。他闻到一股呛鼻的烟味,仔细一瞧,竟然是傅承林站在角落里抽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