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瑟沉吟道：“假话就是你这个人长得还不错，性子嘛，较之先前，的确有很大的转变，就跟换了个人似的。”

梵沉安静听着，如玉的面容上淡淡笑意不减，“那么，真话又如何？”

景瑟道：“真话就是你很毒舌，还欠揍。我想，关于这一点，你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都是一样的。”

头一次有人敢在他面前说他欠揍，梵沉也不甚在意，“那你可知为何我恢复以后反而和以前不同了？”

这个问题景瑟也并非没想过，不过她一直找不到合理的解释。

冥想片刻，她道：“因为你还没完全恢复，所以你同以前不一样，待你全都想起来了，一准儿就变回以前不近人情的样子了。”

梵沉笑问：“那你喜欢以前的我还是喜欢现在的我？”

“我喜欢……”景瑟才出口，脸色就变了，她猛地意识到自己险些就钻了他的陷阱，她赶紧收了话，“我……我能说都不喜欢吗？”

“嗯。”梵沉点点头，眸中快速划过一抹思绪，面色并无异常，依旧温润如玉，险些让景瑟以为自己看到的是一个假的梵沉。

景瑟收在桌子下的手绞在一起，仍是有些心有余悸，她想，这个人不论是以前还是现在，不管是不近人情还是温润如玉，骨子里都有一种强大的气场，在他跟前说话，她始终存着几分惧意，尤其是方才这句拒绝的话，说出来的时候，心头都是发虚的，就怕他一个不悦做出什么来。但好在如今的这个梵沉通情达理得多，并未因此恼怒或不喜甚至是对她动手。

小厅内很快就陷入了寂静。

梵沉静静坐着，目光就放在她身上。

景瑟把脑袋垂得更低，她实在受不了这样的安静，索性在脑子里飞快搜寻话题来解尴尬。

想了半天，景瑟才发现自己同他似乎并没有什么共同话题，她只好就着先前讨论的问题问回去，“你方才说，你心里的恐惧是有人强加给你的？”

“嗯。”梵沉又是淡淡一个字，表情始终未曾有半丝变化。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景瑟面露惊讶，“如果你没有亲眼见过能让你吓得肝胆俱裂的画面，外人再如何向你描述那些恐怖的人或事，也顶多是让你心生惧意罢了，怎可能让你这样心性强大的人产生心魔？要真照你这么说来，对方该得多厉害啊？”

梵沉忽然转目望着窗外，道：“那个人啊，还真是个厉害人物呢，等以后你见了，你也会觉得他很厉害的。”

景瑟微愣，“竟比你还要厉害吗？”

“或许。”梵沉眸光微微闪动，“否则，我也不可能被他控制了这么多年。”

“被他控制？”景瑟惊呼出声，“你的意思是，你自五岁起就被那个人控制了？”

“嗯。”梵沉颔首，“以前的我之所以让你觉得不近人情，就是因为心底有着那个人强加进来的阴影，那种阴影经过长年累月的堆积，逐渐演化成了一种可怕而疯狂的偏执，那种偏执让我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每日睡觉都不得安宁，梦中全是血腥。六年前阿越去灵渊门接我的时候就发现了，回来以后，我母妃和爷爷都以为我是因为接受不了我父王的死才会性情大变成了那个样子。”

景瑟听得后背直冒冷汗，“可是，你既然已经被那个人控制了，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呢？”

梵沉露出微笑，“说来，这得感谢把我推下楼梯的那个人，因为这么一摔，把我潜意识里被强加进来的恐惧给摔没了。”

景瑟想起当日昊昊撒了辣椒粉致使梵沉摔下楼梯的场景，当即觉得心虚，不敢再看梵沉，低垂着头，视线落在八仙桌上。

她在心虚的同时也在思考。

为什么一个人能给另外一个人强加进一段阴影，造成对方完全迷失了心性呢？

“你说的那个人，他是不是有什么特异能力？”景瑟虽然也知自己这些话等同于胡扯，还很荒唐，可是除了这种解释，她怎么都找不到理由来说服自己了。

“他就是个正常人而已。”梵沉道：“只不过，他懂得催眠。”

景瑟面色一变，“催眠？这种东西，我活了这么长时间，也仅仅是听说过而已，难不成这世上真的有人能利用催眠术对另外一个人进行控制？”

“倒也不全是。”梵沉耐心解释，“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催眠术自然是存在的，只不过精通的人少之又少，因为催眠并不像我们理解的那样随随便便就能控制一个人，这得根据被催眠那个人的意志力强弱来决定。换句话说，当时我因为小小年纪目睹了我父王的死，意志力处于崩溃边缘，因此让那个人得了先机，他趁机对我催眠，将我内心的阴影不断地放大，给我造成了一种假象，那种假象就是让我以为我父王死得非常恐怖而又蹊跷。后来我就带着这份恐惧去了灵渊门，师父似乎知道我心理不正常，她就每天都开导我，想办法让我一点点从阴影中走出来，可是我还没恢复，师父就患了病，她终于熬不住的时候，让我杀了她，我也的确是亲手杀了师父，但是这件事，我并没有觉得遗憾，因为我明白，那样才是给师父最好的解脱。只不过我没想到，师父死的第二日，那个人又来了，他给我进行第二次催眠，让我从此对师父的死产生了强烈的愧疚和恐惧。”

最后，梵沉总结，“这也就是我心智不全时你们一提及我父王以及我师父的死时我会头痛欲裂的原因。”

听完之后，景瑟满心震撼，她简直不敢相信，连师父宗政初这样厉害的人都不会催眠，究竟还有谁懂得这种让人听起来就害怕的东西呢？那个人又为何专挑梵沉下手？他和梵沉有仇？

“你是否还记得他长什么样子？”景瑟问。

“记得。”梵沉莞尔，“自那日在右相府恢复大半记忆以后，我就记起来了，我不光记得他生得何模样，我还知道他是谁，更知道他如今在哪里。”

“是谁？”景瑟心跳一滞，连呼吸都放得轻缓起来。

“这个……”梵沉迟疑，“我暂时不能告诉你，但我相信，不久的将来，你一定会见到他的。”

景瑟忙道：“其实我并非好奇那个人的身份，我只是想知道你既然晓得对你催眠的人是谁，你是否要去找他讨债？”

“如今还不到时候。”梵沉道：“再等等罢，等我弄清楚他的目的再说。”

原来梵沉也不知道对方为何对他催眠。

景瑟轻吐一口气，“虽然你的这个经历让人难以置信，但好在你如今已经恢复正常了，这件事值得庆幸。”

梵沉轻轻一笑，不置可否，若非那天在花桥镇摔下楼梯，若非他如今恢复成了真正的自己，他这辈子怕是只能在那个人制造出来的阴影里盘桓，永远无法自己放过自己。

那个人，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呢？当年他只有五岁，能对那个人造成怎样的威胁？

景瑟抬头看了看天色，站起身道：“爷，你的情况，我大致了解了，既然已经恢复得差不离，那就更不能再继续施针了，以免适得其反。药方我也不开了，其实你今日能告诉我这些，说明心态也逐渐放开了，对你今后恢复很有帮助的。”

梵沉见她一副急着要走的样子，他也站起身，“你不想见那个小家伙了？”

景瑟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梵沉说的是昊昊，她笑笑，“爷愿意让我见他么？”

梵沉道：“那是你儿子，我若是不让你见，你能甘心就此离开？”

说起这个，景瑟很认真地打量了梵沉一眼，尔后试探地问：“你既知我已经有了儿子，为何还不退婚？”

“退婚？”梵沉像是听到了天大笑话般挑眉看着她，“你觉得你有儿子就能成为我退婚的理由？”

景瑟头皮发麻，“可他毕竟是我未婚……”

“娘亲~”

后面的话，景瑟还来不及说，就被外面气喘吁吁而来的小包子一声甜糯糯的叫声给打断了。

“宝宝，过来。”景瑟面上露出笑容，半蹲下身对着昊昊张开双臂。

昊昊站着不动，然后两只小手交叠，对着二人恭敬一礼，“昊昊见过爹爹，见过娘亲。”

梵沉目色温润下来。

昊昊穿着厚厚的小棉袄，圆滚滚的像个球一样，待行完礼之后就一下子蹿过来扑进景瑟怀里，“娘亲，您可来了。”

景瑟轻轻抚着他的脑袋，问：“你近来可曾乖乖听太爷爷的话？”

“嗯，昊昊很乖的。”小家伙顺势点点头，“您若不信，可问爹爹，他每天都会抽空去学堂看昊昊呢！”

“真乖。”景瑟吻了吻他肥嘟嘟的小脸颊。

昊昊抬起头，眸中带了央求，“娘亲，您能不能多待会儿，昊昊想您了，不想娘亲这么快就走。”

景瑟不着痕迹地看了梵沉一眼，见他正看着自己，她赶紧又低下头去，将视线放在昊昊身上，温声道：“好啊，我今日就多陪你一会儿。”

“谢谢娘亲。”昊昊满心欢喜，“昊昊想堆雪人了，爹爹和娘亲陪我一起去，可好？”

景瑟又看了一眼梵沉。

梵沉顺势坐下来，理了理昊昊的发丝，问他，“你今日的功课可完成了？”

“已经做完了呢！”昊昊笑着道：“就在太爷爷的书房里，爹爹随时都可以过去检查。”

梵沉点点头，“既然你想堆雪人，那就趁着今天你娘亲也在，咱们一起去。”

“好诶！”昊昊小脸乐开了花。

景瑟站起来，与梵沉一左一右拉着昊昊的小手去了花园。

草坪里堆积了厚厚一层雪，踩上去有嘎吱嘎吱的声音，昊昊迈着小步子走进去。

景瑟捏了一个小雪团递给他，笑问：“宝宝，你冷不冷？”

“不冷。”昊昊吸了吸冻得通红的鼻子，摇摇头，接过景瑟手中的雪团就弯着身子滚起来。

景瑟看着他笨笨的样子，不由失笑，也捏了个雪团滚起来，打算滚个雪人的身子。

梵沉负手站在一旁，看着母子俩不亦乐乎的模样，神情微微恍惚。

景瑟见他站着不动，心思一晃，暗中捏了个雪团就扔了过来，梵沉不妨，刚好被打中胸口，他挑挑眉，伸手拍拍衣襟上的雪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了一团雪捏紧扔了回去。

这速度，景瑟完全躲避不及，她一个劲儿地跑，还是被打中了屁股，痛得她“嘶”了一声，又羞又恼，自知玩不过梵沉，赶紧求饶道：“不玩了不玩了，你出手这么狠，一会儿我肯定得被你打死。”

还在滚雪团的昊昊看着二人打雪仗的样子，他眉头一皱，悄悄抓了一把雪朝着梵沉抛过来，叉着小腰气势汹汹地道：“爹爹，你不准欺负娘亲！”

梵沉微笑，“我若是不欺负她，一会儿她就得走了，谁来陪你堆雪人？”

“是吗？”昊昊有些迷茫，“爹爹欺负娘亲，娘亲就能多待会儿吗？”

“嗯。”梵沉大言不惭，脸不红心不跳地哄着小家伙。

昊昊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小手一摊，“那爹爹您继续欺负罢，多欺负会儿，说不定娘亲连晚上都能留在这儿。”

说完，昊昊还很好心地捏了个雪团递给梵沉。

景瑟磨了磨牙，暗中狠狠剜了梵沉一眼。

昊昊这样听话的宝宝，才来楚王府几天就被这个人给带坏了！

一边恼怒，景瑟还得一边闪躲梵沉扔过来的雪团，然后她再不甘地扔回去。

梵越陪着顾北羽来到花园时看到的就是一家三口打雪仗打得不亦乐乎的场面。

顾北羽当即就蹙了蹙眉。

梵越瞄一眼他的脸色，扬唇笑道：“这三个人，看起来可真像一家子。”

顾北羽脸更黑，抿唇不语。

梵越折扇一收，建议道：“不如，我们也加入？”

顾北羽眸中黯然划过，他道：“不必了，天色不早，表姐该回去了，我得送送她。”

说完，顾北羽就径直走过去唤景瑟，“表姐，我们该回去了。”

正在打雪仗的景瑟听到顾北羽的声音，她顿时停了下来，伸手拍去衣服上的雪粒，道：“你等会儿，我马上就好。”

梵沉转过身来，淡淡看着顾北羽，“三殿下回宫，景大小姐却是要回右相府，两条道分明是相反的，你要走，为何唤上她？”

顾北羽道：“来时就是我负责护送表姐来的，回去自然还得我亲自送，否则，不仅我不放心，我外祖母和我舅父舅母也会不放心的。”

梵越拍拍顾北羽的肩头，“这就不必你过分忧心了，一会儿我大嫂回去，有的是人护送。”

顾北羽听到梵越管景瑟叫做“大嫂”，他瞳眸微微缩了缩，还是道：“不行！”

顾北羽话音才落下，梵沉就偏过头问景瑟，“你是要我送你回去还是要三殿下送你回去？”

正在整理衣服的景瑟怔忪片刻，笑道：“三殿下今日本就是去右相府做客的，他还没留在相府用饭，一会儿自然得回去。我来时便与他一道了，去的时候再与他一道也说得过去，就不劳烦世子爷了。”

梵沉听罢后，挑眉问她，“你才是我未婚妻，为何我这个当未婚夫的送不得你，反倒是旁的男人能送你？”